兵的本色
我转志愿兵这么多年,始终记住我是一个兵,而且是一个受部队教育多年的老兵。部队把我转为志愿兵,目的就是要我发挥兵的作用。
――王立明手记
从湛江回到北京,思绪似乎也被北方这寒冷的空气凝固了。此时此刻,我唯一的愿望就是静静地躺在那充满热流的被窝中,静静地遥想着那溢荡着暖意的某通信总站八连的会客室。
在那间盛满暖流的会客室里,我们从真正意义上体会到了军魂的含义,体会到了中国军队之所以发展、壮大的支柱,体会到了忠诚,体会到了厚道。
来去匆匆,躯体经历了由冷变热又由热变冷的考验,心灵同样经历了一次强烈的淬火升华。
思绪渐渐地展开翅膀,飞到了王立明走遍的南海大地。在八连,本来有3个技术员编制,可由于种种原因,几年来,一直只配有一个电缆技术员,而明线和天线的架设与维修任务,全都落到王立明一个人的身上,可几年来,王立明一直只不过是一个带有金杠杠的志愿兵。有人作了次并不太全面的统计,可结果还是告诉我们:王立明那双看上去并不结实的脚,竟走遍了从珠江三角洲至十万大山,从西沙到南沙的整个防区。
当兵13年,8次立功受奖,这本身就肯定了王立明对军队的贡献。王立明,这个外表丝毫不显男子汉气的男子汉的平平凡凡的躯体里,涌动着一股爱国、爱军的热血。
在档案里,他只不过是一个志愿兵;可在八连战士的口头,他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王技术员”。1988年8月,八连接受了一项紧急架线任务,当时,连长刚刚调走,副连长又探家了,全连仅剩下一个上任才几天的副指导员曹诗友。正在曹副指导员为难的时候,刚刚从南沙施工回来的王立明来到连部。于是,王立明宿舍的灯点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一份完整的工程设计预算方案送到了曹副指导员的手中。第二天,他又主动带着他的那帮战友兄弟来到施工现场,3天半的时间,就将上级要求10天完成的任务完成了。
在连里,有王立明干不了的活儿吗?没有!为此,他曾多次被海军领导机关和业务部门的同志称为“海军第一流的架线技术能手”。尽管如此,王立明仍不停地学习各类专业书籍,在他的观念里,电子科学正如电子本身一样,千变万化、神秘莫测,只要稍微放松学习,就可能赶不上它的发展速度。这些年来,经过不断的探索、学习,王立明终于成了海军架线领域的名人。
1988年6月,海军决定在南沙永暑礁安装通信天线,当时,他刚刚接到部队的“火速归队”的加急电报从家乡赶到部队,指导员来不及寒暄,满怀歉意地告诉他:“南沙永暑礁海洋观测站的土建工程已经完成,即将进入仪器设备安装阶段,舰队通信处点名要你参加通信工程安装组。”听到这里,他高兴地对指导员说:“你放心好了,我们尽力完成南沙仪器设备安装。”是啊!自从“314”海战打响之后,他一直希望能到南沙,尽一个海军战士应尽的义务,将汗水洒到南沙群岛的礁盘上。经过一个多月紧锣密鼓的准备,安装组出发了。安装组共计12人,技术上各人负责一个专业,除了王立明一个“兵”外,其他人都是“官”,而且,其他人的安装任务都在室内,唯他一人在室外工作。6月的南沙,骄阳似火,人造的永暑礁工地在赤道烈日的直射下似蒸笼一般。海面上飘来飘去的阵阵热风,把永暑礁的天、地、物全都吹得干干的,唯有爬在高脚屋顶部的王立明一个人浑身湿漉漉的。登上高脚屋之前,王立明等人乘坐的医院船遇上过10级台风,第一次出海的王立明吐得比谁都厉害。开始是吃什么吐什么,后来吃不下,肚子里没有东西就吐黄水,吐到最后,黄水里还夹着丝丝红红的血!早就吐得赢弱的王立明一站到高脚屋顶,便感到头昏地转,可他一想到将用自己的双手在这里立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南沙群岛的第一条天线,一想到南沙还没有能够直通北京的电话,祖国人民和南沙卫士都在等待着自己时,便强拖着瘦弱的身体,运用自己熟练的技巧连续奋战20多天,终于在天线杆的东摇西晃中,将13副长短不一的天线一一焊接好,这期间,他每天汗水出了又干、干了又出,收工时,皮肤、衣服甚至连头发梢上,都结了一层灰花花的盐霜。一位在礁上担任指挥的老将军见他常常在中午暴露在毒辣的太阳下工作,要他去休息,他却说:“中午太热,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不如再干点活。”天线立起来后,王立明从指挥部得知,按永暑礁建设规划,其中一副天线的一端还要建一个伙房。王立明一想,时间长了,伙房里冒出来的油烟会腐蚀天线,于是,他主动要求调整天线的位置。当时有人说,油烟腐蚀天线的速度很慢,起码在几年内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劝王立明不要自讨苦吃,可王立明愣是不同意。他认为,南沙远离大陆,天线是传递军情的重要工具,来不得半点马虎,又一连工作几天,使天线安装完全符合要求。当工程安装组第一次接通北京的电话时,王立明的双手激动得不停地颤抖。而此刻,每人每天只供给小半脸盆水,成天到晚暴露在阳光下的他黑得像解放前的煤炭工人,只有一双充满智慧的大眼睛还扑闪闪地不停地转动。离开南沙以后,那位在礁上担任过总指挥的老将军还常常提起他:“通信总站那个王立明真能干,活儿干得棒极了!”
在王立明的心中,志愿兵理应干最重的活、最苦的活、这才能称得上名副其实的“兵头将尾”。1989年底,八连接受了在广西某地架设明线的任务、直至今日,这仍是八连历史上最艰苦的工程这项工程全长数十公里,全在深山密林中,一些地段的山峰陡得使人望不见山顶,一些地段则是林木盘错、荆棘丛生。工程开工之初正值深秋,又赶上雨水季节,一天到晚细雨蒙蒙。在这种情况下,空手爬山都容易滑倒,更不用说测量、定位、打洞和安电线杆了。特别是安那两百多斤一根的电线杆子,根本无法用肩抬,更不用说前进了。全连官兵用胳膊共同夹着一根电线杆子往山上挪,那速度比蚂蚁爬行快不了多少,整整两天下来,全连才抬了5根杆子。以这样的速度推算,几十公里的山路,起码要几个月才能架通,可是,工程交工的日子越逼越近,大家都犯难了。
此刻,长时间一声不吭的王立明忽然间想起了山上采药的山民,山民们采药时常常将一大捆药材绑在背上,这样,仍能够快步如飞。于是,他拿来背包带,让战友们将200多斤重的电线杆子的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然后,双腿跪在地上,双手抓住草丛树棍,点一点地往山上爬,其他人则在后面抬着另一端慢慢地往上推。此情此景,稍有思维的人都会猜出,稍有不慎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山那么陡,地那么滑,几个人抬一根杆子,万一哪个人闪失,你挣不脱,跑不掉,就会连人带杆滚下山去。就这样,在王立明的带领下,大家硬是靠着顽强拚博的精神一步步地完成了200多根电线杆、几十公里明线的架设任务。当最后一根电线杆子立起来时,连长一把抱住他,大声说道:“老王,我感谢你!”但是,粗心的连长却没有发现,王立明身子在微微颤抖,疲惫不堪的王立明在这项工程施工的一个多月时间内,整整累掉了14斤肉!由于常在雨水中跪行,他落下的关节炎,至今仍未治愈。
王立明就是这样一个忘我工作的人,在我们的采访中,王立明的事迹一而再再而三在我们的耳边重复:那年在上川岛,埋电线杆有困难,炸石打洞时,他每次都把埋炸药、点导火线一类危险活留给自己,不让战友们插手:那次在西南边境,一位新战友在天线杆上作业时遇到危险,他不顾个人安危爬上高杆,接回战友;他常常带病上工地亲自把关,有时晕倒了,在树荫下缓口气又干起来……
1985年9月,比王立明少当4年兵、小4岁的曾维鑫来到王立明所在的分队当分队长。起初,曾维鑫在王立明这个全连的“技术权威”和“兵龄权威”面前放不开手脚,工作一度没有起色。王立明主动找曾分队长说:“你是干部,放开手脚干吧,对我大胆管理。”王立明与曾维鑫住一个房间,为了让曾维鑫有更多的时间钻研业务技术,王立明将打扫室内卫生和打开水之类的活儿全包了,有时曾维鑫看书晚了,还能吃上一碗王立明煮好的辣面。曾维鑫实在过意不去,主动要求“一人一天轮流干”,王立明一句话就把他顶了回去:“你是干部我是兵,我干这些,道理讲到哪里都没有错。”那年,曾维鑫的女朋友第一次来部队,王立明拿出了当了4年炊事班长的本领,天天为他们做可口菜饭送上门去,曾维鑫看到老王做一顿饭总是一身大汗,坚决不让他再做了,王立明说:“现在军官搞上个好对象不容易,我要让你女朋友看看当一个军官还是威风的,像我这么老的士兵也敬重你。”在王立明的关心帮助下,曾维鑫进步很快,连续两年被评为先进干部;4次考上一级技术能手。
王立明不仅自己尊重干部,还主动维护干部的尊严。1988年元旦,王立明与曾技术员一起帮厨,分队有名的调皮兵孙义团没到开饭时间擅自提前开饭,曾技术员不同意孙义团打菜,当时,孙义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牛脾气,破口大骂,还口口声声扬言要打曾技术员。王立明看到这一情景,一把拉过孙义团,说:“你以为自己是老兵,就该搞特殊化,我们都是军人,应该令行禁止,要说兵老,你有我老吗?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部队还要不要纪律?”一句话铿锵有力,把平时调皮无度的孙义团镇了下去。
对干部满腔热情,对战士同样热情满腔。1990年6月,连队在三岑山施工,战士彭建福的喉咙发炎,吃不下饭,王立明自己掏了十几元钱,买回鸡蛋和面条,然后不顾疲劳地为小彭做好,一连做了几天,直到小彭康复为止。
王立明情系军营,为军队现代化建设付出了满腔情爱,而这同时,却欠下了无以偿还的妻女情。
妻子是农村户口,在厂里当合同工,小孩6岁了,至今只有一间阴暗潮湿的房子,一到冬天,房子里烧蜂窝煤烟气呛人,又不能打开房门,有一次妻子和女儿都煤气中毒,险些送了命。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连妻子女儿起码的生存条件都难以保证,心里好受吗?但他从不在连队干部面前流露这些。
1989年初,王立明刚到家休假,没几天就接到连长袁正再发来的“速归”电报。当时,他母亲病倒在床,女儿正在发烧,妻子也摔伤了腿,在这种情况下,亲朋好友都劝他:“你都快转业的人了,回个电报说说家里的事,晚几天回去吧。”王立明解释说:“我虽然入伍时间长一点,但同样是个兵,当兵就得服从命令听指挥,再困难也得归队。”他给伤病的亲人蒸好了足够吃一个星期的馒头,第二天就离家归队了。
从桂东架线归来,已时至年尾,他从连部拿回来一大叠信,信全是他爱人小段写的,几乎每封信笺上都滴有小段的泪痕。王立明看着信,自己的眼睛也禁不住潮乎乎的:王立明那多病的母亲已经十几天没下过床了;久破未修的房子到处透着风,久未整修的炕散发的热量严重不足,整个家像一个大冰窑似的:女儿三天两头感冒发烧:80多岁的老奶奶,一天到晚念叨着要最后见他一面……
他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匆匆写好了请假报告,匆匆地赶到连部,可是,当他见到指导员时,却没有将请假报告拿出来,因为,他看见指导员正站在通信线路网络图前,手指插进粗短的头发里发愣。凭着经验,他猜到一定又有了新的任务。于是,他主动要求留下来,执行新的任务。这一干又是两个多月,尽管工程被评为优质,但由于王立明的疏忽,却闹出了一场小小的误会,
那天,指导员突然收到了王立明爱人小段寄给连队党支部的信,信中说,早在夏天,王立明就答应过要休假回家翻修房子,结果说要到什么地方执行任务没回去,后来又说年底回家过春节,可时近年关了,不但人没回去,甚至几个月没给家中写封信。她要连首长问一问王立明,他的心中除了那些铜线、铁线,还有没有他们母女俩。信中,她还以女性的敏感提醒党支部,是不是王立明当上了海军的优秀志愿兵、立了功,就看不起她这个农村妇女了。指导员看完信,感到事态严重,立即飞车赶到工地,问王立明为什么不给家里写信:他一边看着小段给党支部来的信,一边嘿嘿地笑着说:“天天挖电缆沟,哪有时间写!”在指导员的“监视”下,他在当天晚上给母女俩写了信,后来听小段说,王立明最后两句是这样写的:“我要铜线、铁线,也要你们母女俩。那次你们临时来队,我不是赶了40里夜路,走路回到你和女儿身边么!”
到了年底,妻子左盼右盼也没见到王立明休假,便带着女儿,从河北老家来广东看望他,这是王立明妻子4年来第一次来队。可正在妻子快要到部队时,上级下达了去西沙架设天线的任务,当时,这个任务只有王立明去最合适。无可奈何之际,连长来与王立明协商,没等连长说完,王立明就说:“那我去吧。”就在王立明出发后的第6天,妻子带着女儿来到了部队。母女俩一听这个情况,当时就抱头痛哭。晚上,王立明从西沙打来电话,一个劲地对妻子陪不是,并让妻子在连里等他完成任务后归队,然后,在电话里听女儿一连叫了20句“爸爸!”“爸爸!”就这样,母女俩一个月的假期中竟有20多天是在连队空等。
躺在床上,我们突然发现,有8个字最能概括王立明和所有关于王立明的故事,那就是:普通、平凡、纯朴、难能。
(本文选自汪鹤林、崔东伟编《砺剑碧海》,海潮出版社1993年5月版)